【原文】
汉兴,至文帝而天下大定。贾谊请改正朔(历法)、易服色、定官名、兴礼乐,斯其时矣。鲁两生百年而后兴之说谬矣。虽然,抑岂如谊之请遽兴之而遂足以兴邪?武帝固兴之矣,唐玄宗欲兴之矣,拓拔氏、宇文氏及宋之蔡京亦皆欲兴之矣。文帝从谊之请,而一旦有事于制作,不保其无以异于彼也。于是而兴与不兴交错,以凋丧礼乐,而先王中和之极遂斩(断绝)于中夏(华夏)。
【译文】
汉朝建立后,直到文帝时期天下才完全安定。贾谊请求改订历法、更换服色、制定官名、兴礼作乐,此时正是合适的时机。那两名鲁国儒生主张等到百年以后再兴礼作乐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。尽管这样,如果要按照贾谊的建议立即兴礼作乐,难道就能很快兴得起吗?汉武帝固然兴礼作乐了,唐玄宗也想兴礼作乐,连北魏、北周这些少数民族政权和宋代奸相蔡京都想兴礼作乐,但却未必能取得成功。如果汉文帝接受贾谊的请求,而在短时间内迅速制礼作乐,其结果难保不和历史上那些失败的案例一样。于是兴礼乐与不兴礼乐交错相杂,礼乐制度渐渐凋落丧失,而先王的中和之道就在华夏渐渐断绝了。
【原文】
夫谊而诚欲兴也,当文帝之世,用文帝之贤,导之以中和之德,正之于非僻之萌,养之以学问之功,广之以仁义之化,使涵泳于义理之深。则天时之不可逆,而正朔必改;人事之不可简,而服色官名之必定;至德之不可斁(败坏),而礼乐之必兴;怵(chu恐惧)惕而不安于其心,若倦于游而思返其故。抑且有大美之容,至和之音,髣髴于耳目之间,而迫欲遇之。则以文从质,以事从心,审律吕于铢絫之间,考登降于周旋之际,一出其性之所安,学之所裕,以革故而鼎新,不待历岁年而灿然明备矣。谊之不劝以学而劝以事,则亦诏相工瞽之末节,方且行焉而跛倚(偏倚),闻焉而倦卧,情文不相生,焉足以兴?故文帝之谦让,诚有歉于此也,固帝反求而不容自诬者也。礼乐不待兴于百年,抑不可遽兴于一日,无他,惟其学而已矣。
【译文】
贾谊确实是诚心想兴礼乐的,他处在汉文帝在位时期,利用汉文帝的贤能,用中和的品德来引导他,在他萌生邪恶的念头时及时加以矫正,用学问的功夫来滋养他,用仁义感化来拓宽他的胸怀,使他沉浸在义理的精深奥妙之中。如此一来,则天时不可以违逆,所以历法一定要更改;人事不可以简陋,所以车马、祭牲的颜色和官名必须要精心制定;至高的德行不容败坏,所以必须兴礼作乐。由于恐惧和警惕,他的内心时常不安,就如同游子厌倦漂泊而想要返回故乡一样。况且有大美的礼容、极度和谐的音乐,仿佛就在耳目之间,因而急切地想遇到它。如此则以外在的文来跟从内在的质,以具体行动来服从于心,在非常精细的尺度上考订音律,在周旋进退之间考订登阶下阶的礼仪细节,完全出于其性情的安然于此、学问的深厚积累,以此来革除旧弊,创立新制,用不了一年就可以卓有成效,纲纪法度都变得明确完备。贾谊不劝文帝先修学问,却劝其先做具体的事情,这也是属于诏相、乐工之类的人负责的细枝末节,刚要行动便有所偏倚,令人听到就疲倦地卧在床上,内容与形式不能共生,礼乐怎么能够兴起呢?所以,文帝的谦让,实在是由于在学问这方面有所欠缺,他宁愿自身继续努力也不容许自欺欺人。礼乐不可以等到百年以后再兴起,但是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就迅速兴起,这没有别的原因,只是由于受到学识的局限而已。
【原文】
或曰:成王幼冲(幼小),德未成而周公亟定宗礼,何也?曰:周公之自定之也,非成王之能也。迨其后成王日就月将而缉熙于光明,乃以用周公之所制而不惭。谊固非周公,藉令其能如周公,而帝以黄、老之心行中和之矩范,自顾其不类而思去之,又奚能以终日乎?
【译文】
有人说:"周成王年龄幼小,德行还未成而周公就迅速制定了宗庙祭祀的整套礼仪,这是为什么呢?"回答是:"这是周公自己制定的,而不是成王本人能够制定的。等到后来,成王不断地学习,日日有所收获,月月有所进步,从而达到光明的境界后,仍然继续使用周公所制定的礼仪制度,没有丝毫感到不满意。贾谊本来就不是周公,即使他的能力和德行能比得上周公,而汉文帝以信奉黄、老之道的心来推行儒家中和之道的规范,自己就会深感不伦不类而想要放弃它,又怎么能够整天坚持贾谊的教导呢?"